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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“点三三”

1998-09-09 来源:中华读书报 □李洁非 我有话说

“雅侃文化人”之后,欲另做一组短文,事先总要寻个名讳,于是想到“点三三小品”几个字。

这“点三三”是什么意思,有些读友也许摸不着头脑,但爱下围棋的人则一见而心领神会。三三者,乃棋盘上361个交叉点中的一个,位于角部,居星位与小目之下;此点的特殊性在于位置偏低,控制中央乏力,但对于掏角、活角极有利。当对方在角上占星位而与其他子粒之配合并不严密时,三三一点,必活一块,且目数不菲。故而,三三亦可说是盘中最实惠的一个选点,嗜好实地的弈者,往往稍得暇余即抢于此处着子——觊觎既久,一经得手岂能不备感快意?

我大约不算很贪恋实地的弈者,虽然素日也免不了去点别人的三三,但更多的时候还是被别人点,深知这一招的厉害。或许正由于这不愉快的记忆,使我想到把这组文章称作“点三三小品”。

这个话题不妨铺开来说。假如做文章跟下棋有相通之处,我想,有一类文章是取势的,高屋建瓴,布局恢宏,气度不凡,极富魄力;相反,另一类文章非但没有大开大阖的气象,倒简直是专从小处着手。有空子就钻、有便宜就占,绝对的胸无大志+机会主义。这两种文章,论创造性、论内涵、论格调,都是前者远胜后者。棋经上说“高者在腹”,亦是一样的褒贬。不过,我们知道,真正当得起“高者”二字的人,为数甚少,更多的,只是貌似高者而已,明明境界未逮,拉出的架子却颇为可观。好高骛远,也算人之常情吧,并不足怪,只是如何揣出其深浅,时常成为难事。但逢此际,“点三三”就是绝妙的试探;对于真正的高者来说,无论何时被点,自然从容应对、全局在握,而貌似高者的人,却会一下子破绽百出,章法大乱,甚至于溃不成军。

据我看,中国的文人与思想者中,最精于点三三的,便是大家称之为“伟大的……”鲁迅先生。除非无知,很少有人敢否认先生的“伟大”,但于今回过头去一想,先生其实倒最不善于拉开“伟大”的架势做什么“伟大”的文章。他这一生,不必说去构造什么个人学术思想的宏大体系,便是唯一的那本“专著”《中国小说史略》,也只不过薄薄一本小册子而已。这样的出手,不仅根本无法与其同时代一个个立门创派的文苑巨擘(例如胡适、郭沫若)相比,即便是时下那些一本接一本地抛出大部头著作的大小“权威”,也有足够的资格故作惊讶地表示一番不解。其实有什么可以“不解”的呢?先生一世,不曾写“××批判书”、“××思想史”、“××学,”、“××概论”,这固然是我们的遗憾,因为以他的思想的力量,以他知人识世的眼光,以他深厚的学问,一旦写了,必是一时典范——《史略》即为再好不过的例证——引我深思的是,先生为何非不能而不写?未知专家作何解释,如任由我瞎猜的话,我极疑心那一类著述根本就不合先生的脾性与胃口;像他这样的思想者、著作者,大约生来便不屑于指引人去欣赏开屏时的孔雀那华美绚丽的羽毛、高贵至傲的姿态,而会带着你绕到后面,指道:“看,这何尝不是孔雀!”经他这么一指点,观者也许会兴味索然,也许会怅而若失,但无疑从此都知道,孔雀的确有它后头那一面,这一面之于人们印象之中的孔雀是非常重要的揭示。翻看先生那些数不胜数的短小杂文,我们篇篇都在得到这样的指点;比如谈“隐士”:“真的‘隐君子’是没法看到的。古今著作,足以汗牛充栋,但我们可能找出樵夫渔父的著作来?他们的著作是砍柴和打鱼。至于那些文士诗翁,自称什么钓徒樵子的,倒大抵是悠游自得的封翁或公子,何尝捏过钓竿或斧头柄。”谈舆论的伪善:“至于阮玲玉的自杀,我并不想为她辩护。我是不赞成自杀,自己也不豫备自杀的。但我的不豫备自杀,不是不屑,却因为不能。凡有谁自杀了,现在是总要受到一通强毅的评论家的呵斥,阮玲玉当然也不在例外。然而我想,自杀其实是不很容易,决没有我们不豫备自杀的人们所渺视的那么轻而易举的。”谈某些中国文人所谓的学问的无聊:“譬如勇士,也战斗,也休息,也饮食,自然也性交,如果只取他末一点,画起像来,挂在妓院里,尊为性交大师,那当然也不能说是毫无根据的,然而,岂不冤哉!”……表面上的冠冕堂皇或振振有词,只要被先生笔尖轻轻一捅,就稀里哗啦散了架子。

所以,我读先生毕生倾尽全力以赴的杂文,每不自禁想到“点三三”——休论多么唬人的阵势,觑得实在,只管往三三上一点,立教其虎皮羊质的原形毕现;“圣贤”也罢,“公论”也罢,“传统”也罢,“常理”也罢,只要它自蔽蔽人、欺世惑众,便一律点它三三、掏其实空,活出另一块天地来示与人知。

不消说,走“宇宙流”、做“大模样”是大家风范,但点三三、溜潜水艇一类的文章也该有人做,且真做得好,照样是不可以轻视的。将这组文章名之曰“点三三小品”,并无自许精于此道之意,更不敢以鲁迅先生为比附,只想试着学做几篇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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